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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01章       死亡審判

 

1921年夏,西域突然流傳起一首民謠:

說話的猛獸

奔走的石頭

歌唱的沙丘

流血的河流

 

奔走的石頭,說的是雅丹會像蛇一樣自行游走的黑石;歌唱的沙丘,則是指敦煌鳴沙山上會唱歌的沙丘;流血的河流,是指塔里木沙漠深處、一條流淌著像鮮血一樣猩紅的河水的河流。

 

不過這一切神秘詭異的現象,都比不上說話的猛獸更讓人好奇,這個「猛獸」,就是指剛剛闖入黑戈壁的外蒙古逃亡者黑喇嘛。

 

他原是喀爾喀蒙古最高軍事領袖,不久前突然倒戈闖進庫倫最奢華的皇家宮殿柏格多格根夏宮,搶走大批財寶逃入新疆。他向新疆督軍楊增新申請在哈密王府的秘密流放地淖毛湖避難。

 

九年前,黑喇嘛作為喀爾喀蒙古最高軍事首領,率軍攻打原屬大清的西部重鎮科布多,楊增新奉命前去增援,兩軍有過激烈交鋒。最終楊增新未能解科布多之圍,黑喇嘛軍隊在流入城中的唯一河流中投毒,在攻陷科布多後,又殘忍殺害了守城的老參贊大臣博潤全家老少一百餘口,而且屠殺了城中所有的漢人、維族人、滿人、回人。兩人從此結為死敵。所以,楊增新不可能接受黑喇嘛的申請。

 

 

於是,這個走投無路的危險人物騎一匹烏騅馬,牽一條骯髒的黑毛狗,馱負富可敵國的財寶,領著一百餘殘兵敗將,沿著天山餘脈一路向東,穿過最兇險的星星峽,越過已成廢墟的明水古城,闖進了數千年來令西域人談虎色變的無人區黑戈壁。

 

黑喇嘛的到來,讓北洋政府如臨大敵,他們在北京街頭到處張貼告示,承諾誰只要深入黑戈壁刺殺惡霸黑喇嘛,就賞賜黃金一千兩,並徵召入伍,直接委任為校官。然而,張榜一個多月都無人報名,賞金陸續提高到五千兩黃金,才終於來了一個報名者。士兵們興高采烈地簇擁著勇士向總統府進發,剛到門前,勇士竟當街拉起屎來,原來只是個傻子。聽聞此事的徐世昌總統甚為不悅,立即命人鏟了總統府門前的石階,緊急從河南調運上等石料換上方才釋懷。

 

這筆賞金註定要由何原領取,就在傻子拉屎的第二天,他被四個彪形大漢從曾家洋樓三樓的窗口,扔到街頭的水果攤上。那天,陽光特別的好,爬滿鐵窗周邊的常春藤葉子,被映成了半透明色,柔軟的毛邊還散發出七色微光,這時,穿著西洋白色綴花公主服的曾家大小姐曾清華撥開彪形大漢,趴在窗口大聲喊:「何原!我愛你!你一定要帶我走!我等你!」

 

何原手撫被橙汁、西瓜瓤塗畫得花花綠綠的屁股,看著身體前傾幾乎摔落下來的曾清華焦急、慌亂的眼神,覺得這個娘們真夠意思,自己就算赴湯蹈火,也要娶她過門。這是何原在狼狽不堪的人生中,第一次生出如此偉大的念頭。

 

 

 

在四歲那年,八國聯軍攻入天津,殺了他當差的父親和母親,還放火燒了他家的房子。他命大,撿了一把比自己還高的洋槍開始了小混混生涯。他的人生既精彩又毫無懸念,精彩在於永無止境、變幻莫測的流浪生活;毫無懸念在於他註定是個不名一文、身世卑微的窮鬼。

 

他也早就認命,但兩個月前在天津碼頭,第一眼見到留洋歸來的曾清華後,何原就像中了魔障,他產生了拋下一切的衝動,竟鬼使神差地跟隨曾清華的車隊來到京城,而且在兩個月後,他竟然成功鑽進了富興洋行曾老闆的女兒曾清華的閨房,只是歡迎儀式並不是很完美,曾老闆又怎麼會允許一個窮鬼,玷污他家高貴的大理石地板和女兒的法國大花床單呢?

 

何原站起身來,舉起褂子在頭頂揮舞:「等我半年!我一定開著洋車來娶你!」曾清華幸福地將手放在胸口,笑成了豔麗的天竺葵。街頭攤販和路人紛紛圍聚過來觀看,他們被美麗動人的曾清華吸引住了。

 

何原將褂子搭在肩頭,一步三回頭地走了。其實,他對這份愛情並沒有多少把握,他骨子裏蘊藏著自卑。在他將自己打扮成白淨小生,向曾清華展開瘋狂追求的兩個月時間裏,他為了每天給她製造驚喜,耗光了二十年的全部積蓄。他也一直在打退堂鼓,就連到了十天前他混進京盛劇院後臺,打暈歌劇《鄉村騎士》的主演,扮成圖里杜,手持一柄長劍跳上舞臺,向情敵阿爾菲奧大聲宣稱「為了曾清華,我願意和你決鬥」引起劇場大亂,並最終贏得曾清華的愛情時,還要不時迷茫地問她:「你喜歡我什麼?」

 

彷彿他才是被突然捲入愛情河流而忐忑不安的少女,曾清華的答案很模糊:「因為你是一名騎士!」這讓何原很沒有安全感。所以,他立志要躋身上流社會,以消除內心的自卑感,恰好就在街頭轉角處,看到了北洋政府的告示。

 

他不知道黑戈壁,但他知道西域;他不知道黑喇嘛,但他知道西藏的達賴喇嘛——都是充滿吸引力的地名和人物,最最重要的是,賞金高達五千兩黃金,還有校官軍銜相送,有了這兩樣東西,唯利是圖的曾老闆,還不得趴在地上舔他的腳丫子啊?何原沒有多想,立即扯下了告示,他很快被人護送進了總統府。接待人是政務院的一名劉姓官員,他黑著臉將何原的身世問了一遍,點了點頭,接著讓何原在一張生死文書上按了手印,這事就算成了。

 

 

何原沒想到一切如此順利,他忐忑不安地問:「黑喇嘛是誰?」

 

劉官員對何原誅殺黑喇嘛根本不抱希望,但上頭有令,總得敷衍一番。何原這個愣頭青的到來,正好解了他的燃眉之急。他不耐煩地說:「一個外蒙古逃亡者,俄羅斯十二月黨人,打家劫舍的土匪,西藏來的和尚,殺人不眨眼的大魔頭。」

「那黑喇嘛到底是誰?」

 

「你問我,我還找你幹什麼?」劉官員慍怒地說,他丟過去一張舊蒙古語報紙,上面有幅不清晰的黑白照片,一個穿著臃腫蒙古袍、足蹬長馬靴的大漢,撐著一把卡賓槍,威風凜凜地站在草地上,在他的濃眉大眼下幾條粗黑的線條,勾勒出冷峻的臉,「這就是黑喇嘛,找到他,把他的人頭帶給我,五千兩黃金和校官軍銜就是你的!」

 

何原嚥了口口水,身不由己地彎腰點頭,當天就啟程趕往中國西部的黑戈壁。

何原從小就嚮往西域,平時最愛聽西域的傳奇故事,他最喜歡狼人的傳說。

 

 

據說狼人長得跟人一模一樣,剽悍強壯、聲音洪亮,見過的人說他們是野狼和寡婦媾和生下的野種,他們還信誓旦旦地說,曾親耳聽見寡婦在兇狠的野狼身下,發出拌了糨糊似的浪叫聲;但也有人說狼人是成精後的野狼變成的。在何原心裏,狼並不邪惡,它們才是西域真正的主人,它們的粗獷、兇狠、聰敏和強壯,全都融進了西域的每一根草、每一塊石頭以及每一個性靈中。甚至這裏的人,也都在接受它們的教化。

 

 

 

也許是緣份,何原一進入黑戈壁,就被一頭野狼盯上了。

 

那是他闖進黑戈壁後的第五天,正午的太陽特別大,在一望無際的黑礫石面上,撒下無數光點,就像一片豔麗的海洋。但這裏一滴水都沒有,也沒有絲毫綠色。何原不明白黑喇嘛為什麼要逃到這裏,這裏根本不適合生存,進來的人就算不被餓死、渴死,也會被無盡的蒼涼與孤寂殺死。何原走累了,他停下來抹去眼瞼上的汗珠時,陡然看見前方迷離的光影中,現出一頭體格碩大的野狼來,它全身灰白毛,嘴尖牙利,正兇狠地盯著他。何原大吃一驚,慌忙拔出馬刀。狼後退了幾步,遠遠繞何原轉了半圈,又坐了下來。

 

 

何原感覺喉嚨發緊,腦門上的汗水更多了,他緊張地看了看四周,還好,只有一頭狼。

 

狼是世界上最擅長圍獵的動物,三頭狼就能咬死一隻成年虎,但獨狼的戰鬥力卻要大打折扣了。

 

狼還是世界上最崇尚叢林法則的動物,它們尊重強者,卻肆意淩辱弱者。

何原明白,如果他現在表現出慌亂和恐懼,狼就會立即發動攻擊,絕不能在氣勢上輸給它!何原強行鎮定下來,將刀放在陽光下晃了晃,這是在示警,狼最害怕金屬,尤其是發光的金屬。他將馬刀入鞘,裝做若無其事的樣子繼續朝前走,眼角卻不時掃向野狼。

 

狼摸不透何原底細,果然不敢進攻。然而,它並不輕易放棄,始終慢悠悠地跟在何原後面,何原停,它就停;何原走,它也走,這讓何原感覺如芒刺在背。他決定鋌而走險,突然「哎喲」大叫一聲,故意摔倒在地,然後躺在地上裝死,右手卻緊握馬刀刀把,靜候野狼靠近。但是這頭狼非常老練,它遠遠地守在一邊,根本不上當。

 

炙熱的太陽幾乎烤乾何原,一個小時後,他終於忍受不了,爬起身來對著野狼大罵:「你究竟是太愛我,還是太恨我,為什麼跟著我不放,求求你了,快走吧,老子對你根本不感興趣!」

 

他驚訝地看見狼臉上,似乎飄過了一抹古怪的微笑。何原抖了一下,再也罵不出口。

 

 

在接下來的日子裏,無論何原怎樣誘引、刺激野狼,它都只是遠遠地跟著,並不急於進攻。何原被它的冷靜折磨得抓狂。一晃十五天過去了,何原終於耗盡了全部食物和水,但還是沒有找到黑喇嘛,甚至連個人影都沒有見到。

 

這時,他終於意識到野狼並非不敢進攻,而是在靜等何原餓死荒野,那樣它就能不費吹灰之力得到一頓人肉大餐了。

 

這頭狼的智力高得可怕,何原恐慌起來。

 

他明白自己挺不過幾天了,必須儘快得到食物和水。早已失去方向感的何原慌慌張張地往他認為的南方奔逃。

 

 

狼也跟著小跑起來。

 

何原恨透了它,突然轉身大叫:「老子跟你拼啦!」猛然發力向野狼沖去。野狼的臉上似乎又露出了微笑,但它並不迎戰,而是夾著尾巴跑得無影無蹤。

 

「原來只是頭外強內幹的笨狼,哈哈……」何原如釋重負,繼續朝「南方」走。

一天後,他發現野狼不知什麼時候又跟了上來。這讓何原絕望,他決定認輸,向著南方急速奔逃,現在只求能在倒地前得到救助。

 

陰魂不散的野狼窮追不捨,他們在死亡氣息彌漫的黑戈壁上演著艱難的拉鋸戰。

五天後,恐懼、饑渴和疲憊終於擊垮了何原,他撲倒在一座山坡上。山坡像黑戈壁其他地區一樣,寸草不生,遍佈著黑礫石,只是這裏的黑礫石更大更尖利,一塊擠著一塊互相攀比頭頂的利刺,石身反射出的陽光也格外陰森。

 

何原再也跑不動了,他放棄了。野狼終於等到了這一刻,它邁著雄渾的步子走過來,對準何原的頭張開了血盆大口。

 

何原痛苦地偏開頭,他看見一個黑影正站在遠處迷離的光影中,那一定是死神,正等著領走他的靈魂。

 

在生命的最後一刻,何原再次想起了曾清華。那天他躲過曾老闆的嚴密監視,鑽進她的閨房。在關上房門的一瞬間,全身沾滿歐式鐵窗漏進來的陽光的曾清華撲了過來,何原緊張地跌靠在門上,兩隻手壓在身後。曾清華在他身前兩寸處停了下來,呼吸緊促,飽滿的胸不規律地起伏著,如同微風吹皺湖面起的波瀾,溫柔地湧向何原,但總差了一分半厘到達不了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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